【原创】临终关怀
“医生！他怎么样了！”
我刚走出病房，还不待关好门，一直等在门口的她就冲到我面前，焦急和为了不打扰病人而压低的音量把她的语调拉的怪异。
他怎么样？这位女士，你难道看不到吗？半个月前他的身体就已经无力支持艰险的手术，而那些手术其实也早已没有了用处，如今他还苟延残喘，全赖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管子和你的金钱。
但是离别拉的再漫长也有一个头，我甚至没有叹息，只是对她说：“去跟他说说话吧，现在也许还能听到。”
这几乎就相当于死前宣判了，无论是我、她，还是病房里的他都心知肚明，这一切总是要来临，不过是时间的长短。
她刚来这里的时候看起来还光鲜亮丽，如今只剩憔悴，似乎是对这一切早有准备，她只是呆了一下，然后揉了揉眼睛——那里其实并没有眼泪——最后对我鞠了一躬，走进了我未关好门的病房。我能感觉到迟来疲惫从她的脚跟蔓延上脊背，无底洞的医药费让她疲惫，每隔几日的陪床让她疲惫，等待一个注定无望的结局也让她疲惫。
无处不疲惫，只是今天终于敢表现出来。
病人躺在病床上，大大小小的管子几乎要把瘦的皮包骨头的他淹没，灰白的眼皮只能睁开一条缝，看到她进来的时候眼睛亮了一下。
——跟他说说话吧，现在也许还能听到。
她在床边坐下，在他同样灰白而无血色的手上搭上自己颤抖的手。
我按照章程站在她身后，以防随时可能发生的意外——不过这时候，恐怕也没有什么意外了。
“你能听见的，对吗？”
她开口了，没有哭腔没有颤音，只有被疲惫渲染的冷漠。她甚至没有看着他，而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墙壁的虚空。
“你……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一起吃的早餐车吗？”
我在心里点了点头，回忆过去的快乐，至少能让患者心态平和的离开。
“因为创城运动，他们都不能出来工作了，王爷爷在家闲了没多久就得了老年痴呆，半个月前我听说他走丢了。”
我心里一梗。
她却丝毫没有意识到我内心的诧异，眼神茫然的看着远方，继续用不起波澜的语气一字一字的说。
“还记得我们初中一起躲过家长的小公园吗？因为旧城改造，那里被推平了，成了一片泥地，据说要盖成新的政府办公楼。”
“还记得高中我们周末去帮家长忙的工厂吗？因为绿色城市运动，那家工厂停工搬迁了。”
“还记得大学一起去的钱阿姨的中医馆吗？自从老板换成钱阿姨的儿子之后，水平就跟不上了，倒闭了。”
“还记得我们从小坐到大的三轮吗？也是因为创城，他们不被允许出来拉客了。”
我不知道该不该阻止一下，虽然按理来说她说什么都不是我该管的，但这也太……
可是她话风一转，开口道：“你看，我们以为能一直存在的美好，最后只留在我和你的记忆里了，除你之外，再也没有人愿意陪我品味这些记忆，然后我就会渐渐忘记它们了……”
心跳仪上的折线渐渐趋于平缓。
我知道，病人大限将至。
在他眼里的光完全熄灭之前，我好像看见他笑了。
“他走了。”我轻声说。
原本虚搭的手渐渐握急，再握急。
“现在，连你都成为了我记忆里的美好了。”
平静的话语开始变得颤抖，一滴终于有勇气出来的眼泪流过她的黑眼圈，顺着脸颊滑落。
“可是我却无法和任何人一起品味。”
从业至今，这是我听过最奇怪的临终关怀。